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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我的老师:程老师,您在哪里?

我和我的老师:

程老师,您在哪里?

李锦山

时光荏苒,转瞬半个多世纪过去了。当年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,如今已经鬓发斑白,老态龙钟。流失的岁月可以磨灭许多东西,但也有一些事情依然铭刻在记忆中,让人难以忘怀。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,犹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转动。

1964年,我在兰新铁路线上的一所中学就读。这是铁路部门自建的职工子弟学校,学生是来自铁路分局沿线的职工家庭子女,全部为寄宿住校生。学校的南部,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山,北部远处是广阔的腾格里沙漠。

那时侯,我比较偏爱语文课,经常私下阅读一些文学作品。有时熄灯之后,还蒙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小说。对于各年级任课的语文老师,也格外感兴趣,总爱打听他们讲课时的一些趣事。当时高年级一些同学向我们炫耀:程老师讲课盖帽了,语言生动,绘声绘色。简直就像一块磁石,能把全班同学牢牢吸附在周围。接着,便模仿了程老师讲课时几个情节,逗得我们捧腹大笑。

从那天开始,我心中便产生一个强烈念头,巴望程老师给我们班上课,哪怕讲一节课也行。机会终于来了,第二年某日,程老师果然成了我们的任课教师。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,就是贺敬之的诗歌《回延安》。他的个头挺高有些偏瘦,尤其面孔上的鼻子,又高又大,初次见面还以为是个老外。其实他是常州人,普通话中夹杂着江南口音。

走上讲台之后,程老师来了几句开场白:我姓程,有人私下叫我程大鼻子,老师不介意。本人有个特长,嗅觉格外灵敏,谁在课堂搞小动作,马上能够感觉到。几句话便引起哄堂大笑,气氛立刻活跃起来。程老师随即转入正题,打开课本后,简单扼要介绍了作者生平和诗歌写作背景。进入正文后,他没有照本宣科,而是声情并茂地背诵起来,一边背诵,一边讲解。

课文开头四句是: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,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。手抓黄土我不放,紧紧儿贴在心窝上。当背诵第一句时,程老师双手紧紧捧住胸口,现出一副十分激动表情。背诵第二句时,他伸出手掌轻轻地拂拭双眼。当背诵到第三句、第四句时,突然弯下身子,仿佛真得从地面抓起一捧黄土,随即紧紧地贴在心口。这是第一次在教室听他讲课,感觉新鲜,语言生动,举手投足间极富感染力。

我们都被吸引了,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,就连往常最爱做小动作的同学,也都目不转睛地听讲。“几回回梦里回延安,双手搂定宝塔山。千声万声呼唤你——母亲延安就在这里!”随着程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解,我们仿佛看见了巍峨的宝塔山,听到了川流不息的延河流水声。……突然,下课铃声响了,时间竟然过得飞快。那时还处于经济困难时期,口粮限量供应。要是往常,肚子里早就唱起了空城计。可是那天上午,竟然没有感到饥饿。下课之后,同学们纷纷模仿起程老师的表情动作,一篇新课文几乎能够背诵下来。也就是从这个学期起,我们班的语文成绩普遍得到提高。

一年之后,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,学校中不少老师受到了批判,程老师也没有幸免。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,批判程老师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执行者,利用三尺讲台对抗无产阶级教育路线,毒害革命下一代。程老师业余时间喜欢文学创作,曾经写过两个电影文学剧本,分别是《地委书记》、《桥》。于是,这两部没有发表的作品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。程老师被押上看台,大会批,小会斗,还戴高帽子游街示众。半年之后,程老师从学校消失了。有人说他在一个小火车站给蒸汽机车加水,有人说他被送到腾格里沙漠附近的农场,接受劳动改造。

又过了几个月,全国各地的大学、中学开始了红卫兵大串连活动。这年年底,我随同部分同学从北京回来,当客车行驶到兰新铁路十八里铺时,停靠在火车站等待会车。几分钟后,一列油罐车徐徐进站。由于是蒸汽机车,需要加水清除炉灰。这天寒风凛冽,空中飘洒着雪花,我隔着封闭的车窗朝外面观看。忽然一个瘦高身影出现在蒸汽机车旁,双手抓着铁梯登上了机车后部的水箱。他佝偻着身子,手中牵着一条长绳,将铁道旁水鹤的弯曲大龙头拉过来,开始给水箱加水。当他转过身子一瞬间,我看清楚了他的面孔,尤其那副高挺的大鼻子格外醒目。啊——程老师!我几乎喊出声来。就是高声喊叫,恐怕他也听不见。

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,心中异样复杂。他离开了心爱的讲台,成了一名体力劳动者,也许还在接受监督改造。人生境遇多变,谁都难以预料。此时此刻,伫立在机车上的程老师,俨然一株戈壁中挺立的红柳,虽然经历着寒风冷雪的袭击,依然顽强地生存着。这时,客车忽然发出长鸣缓缓驶动,程老师的身影随即在视线中消失。